这场惨烈的仗，打完了？

“战争结束了。”在20多位各国及国际组织领导人面前，特朗普重复了刚刚在访问以色列时说过的话。

当地时间10月13日，在埃及海滨度假胜地沙姆沙伊赫，美国总统特朗普和埃及、卡塔尔及土耳其领导人正式签署了加沙停火协议文件。“我们共同实现了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特朗普说。

一天前，根据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和以色列于10月9日达成的第一阶段协议，20名仍被哈马斯关押的幸存人质得到释放，1900多名被以色列政府拘留的巴勒斯坦人也同步获释。

加沙地带的多处过境点已经开放，联合国监督下的人道物资正在缓慢进入。在间歇的枪炮声中，数万名流离失所的加沙居民扶老携幼，沿着拉希德公路向北重返家园。不过，更多人依然要在帐篷中栖身。以色列军队只是撤至“商定的界线”，但依然控制加沙地带53%的土地。

在加沙中部努塞拉特的流离失所者营地，从北部加沙城南逃的本地记者拉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停火的消息公布后，“营地里的气氛变了很多，邻居们有了笑脸，孩子们也叽叽喳喳地说着‘战争结束了’”。

战争真的结束了吗？一个细节是，在沙姆沙伊赫这场决定加沙人命运与前途的峰会上，哈马斯和以色列领导人都没有出现。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则坐在台下的观众席，未被邀请站到特朗普身后。另一个细节是，美、埃、卡、土四国领导人签署的文件中，没有关于“巴勒斯坦独立建国”或“两国方案”的任何表述。

四国领导人是当前停火协议的担保方。哈马斯方面得到承诺，特朗普确保美国“不会允许”以色列在人质获释后继续在加沙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

“我们努力说服自己和平是可能的，但过去的伤痛又时时提醒我们，这一切，可能转瞬便会再次崩塌。”拉莎说。

10月10日，在加沙地带中部，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人行进在返回加沙地带北部的路上。图/IC

“以色列赢得了能赢得的一切”

10月13日，沙姆沙伊赫的峰会几乎成为特朗普的个人秀场。发言期间，他甚至临时让站在身后的巴基斯坦总理谢里夫走到前面，“把你跟我说过的话说一遍”。谢里夫随即走到话筒前，表示愿意提名特朗普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他是真正致力于和平的人”。

会场之外的情况没有太多的不同。在美国国内，连前总统克林顿以及拜登政府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都表示“赞美特朗普总统”，只有进步翼的民主党参议员桑德斯还在强调美国“必须正视其历史中的黑暗一页”。美国媒体指出，自今年1月再次入主白宫以来，特朗普这一次得到了“最为正面的各方评价”。

10月13日，在埃及沙姆沙伊赫，埃及总统塞西在峰会上致辞。多个国家和国际组织领导人当晚在沙姆沙伊赫举行峰会，聚焦加沙地带停火第一阶段。埃及、美国、土耳其和卡塔尔领导人签署一份文件，为停火协议提供担保。图/视觉中国

特朗普确实是促成本轮停火协议迅速达成的关键人物。10月初，在各方谈判两日并陷入僵局后，特朗普的女婿贾里德·库什纳和总统特使维特科夫来到沙姆沙伊赫，迫使以色列和哈马斯在一天内达成妥协。

媒体后续披露的信息显示，这是一次带有强烈的特朗普个人色彩的施压。特朗普亲自打电话给内塔尼亚胡，骂着脏话强调以色列“不可能得到更多”。另一边，在谈判桌前，特朗普的商业“老伙计”、现任总统特使维特科夫，向哈马斯领导人哈利勒·哈亚表示哀悼，后者的儿子9月初刚刚在以色列对卡塔尔哈马斯代表团的空袭中遇难。

维特科夫对哈亚说，自己的儿子22岁时因过量服用奥施康定死亡，“自那时起，我就致力于结束他人的苦难”。他随后说，特朗普将保证以色列不会出尔反尔。

这些话语和手段，和拜登任期内美国政府对以色列的“温和”谈判态度、对哈马斯“不直接接触”的政策，形成了鲜明对比。停火达成之际，曾在拜登任内担任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高级官员的伊兰·戈登伯格反思道，正是拜登释放的“错误信号”，导致内塔尼亚胡在2025年1月之前可以一次次破坏即将达成的停火。

戈登伯格回忆，一位以色列国防军高级将领曾在访问白宫后对他说：“我们最初对加沙的计划是战斗三个月然后停止。我们以为你们（美国人）会促使我们停止行动，但你们始终没有这么做。”

内塔尼亚胡晚些时候还对拜登政府的国务卿布林肯说：“我们将在未来几十年继续这场战争。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和以往一样，拜登方面没有做出强硬回应。

转折点出现在今年1月：特朗普派出维特科夫施压内塔尼亚胡，强行推动以色列和哈马斯达成当时的第一阶段停火协议，为自己的就职典礼“献礼”。但以色列方面很快撕毁协议，并升级了军事行动与物资封锁。内塔尼亚胡的这次“赌博”一度引发特朗普的强烈不满，但在以色列“闪击”伊朗核设施后，两人的关系又迅速得到修复。

“特朗普总是站在胜利者一边。”美国智库“美国中东项目”主席、原以色列总理办公室高级顾问丹尼尔·列维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而内塔尼亚胡则必须“赌”到最后，因为一份不足以让极右翼盟友感到“胜利”的停火协议，意味着内塔尼亚胡个人政治生命的终结。

多位巴以分析人士指出，撕毁停火协议虽然让内塔尼亚胡短期内受到较大的国内国际压力，但如今确实换来了“更有利于自己”的结果：虽然谈判双方对停火协议的“得失”有不同的解读，但多数分析人士认为，哈马斯在本轮谈判中作出了根本性的让步。

本轮停火谈判开始前，哈马斯高级官员哈立德·卡杜米曾对《中国新闻周刊》称，该组织的要求是先开放人道主义物资准入、以色列撤军、“结束种族灭绝”，然后再谈判人质问题。分析人士指出，这是一种“最高纲领”性质的表态，哈马斯的真实谈判目标是“交出人质，结束战争”，“但以色列方面要求，只有哈马斯解除武装，战争才能结束”。

和内塔尼亚胡不同的是，加沙严峻的人道局势带来的内外部压力，让哈马斯已经没有“赌博”的资本。在9月初刚刚于卡塔尔的谈判驻地遭到以色列暗杀未遂后，哈马斯领导人哈利勒·哈亚和扎希尔·贾巴林没有进行任何强硬宣示，而是迅速答应参与新的和平谈判。

最终，在目前达成的第一阶段协议中，哈马斯掌握的所有人质都被释放，而以色列并不需要从加沙地带全面撤军。

“美国帮助以色列赢得了武力能赢得的一切。”当地时间10月13日，特朗普在以色列议会发表讲话时说。特朗普还顺口帮助内塔尼亚胡解决了他最担忧的政治生命问题：特朗普转向以色列总统赫尔佐格，表示希望赫尔佐格直接赦免内塔尼亚胡。

赫尔佐格微微颔首，内塔尼亚胡满脸笑容。

10月13日，在以色列本-古里安机场，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前）同到访的美国总统特朗普同乘一辆车。图/视觉中国

“要么种族灭绝，要么种族隔离”

当地时间10月13日，在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所在地拉姆安拉，获释的巴勒斯坦被拘留者们受到了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居民的热烈欢迎。拥挤的人群围住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车辆。

据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消息，截至10月13日，该机构已协助将20名人质和4具人质遗体移交以色列当局，同时将1809名巴勒斯坦被拘留者安全送抵加沙和约旦河西岸，另外还有约百名巴勒斯坦被拘留者等待转移。他们中的很多人在2023年10月7日后被以色列方面抓捕，未经任何司法程序就投入监狱，并经受酷刑。不少人被认定为“强迫失踪”。

然而，在首批被拘留者获释之际，后续谈判已经蒙上阴影。以色列和中东多家媒体披露，以方已将最有声望的巴勒斯坦和平运动领袖马尔万·巴尔古提等从交换名单中移除。

“奥斯陆和平进程期间，我和巴尔古提一起在斯德哥尔摩进行了三天的交流，我们有长时间的私人谈话。他是活生生的、支持和平的人。”以色列外交部前总司长阿隆·莱尔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道。

“一些巴勒斯坦人在2023年10月7日犯下了可怕的战争罪行，但成千上万的巴勒斯坦人都渴望和平，而以色列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巴尔古提已经被无理关押了27年。”莱尔说。

面对以色列的“小动作”，哈马斯呼吁各方确保以色列“毫不拖延、毫不规避地全面落实协议内容”，但多数分析认为，任何微小的矛盾和分歧，都可以成为内塔尼亚胡重启军事行动的理由。

目前，双方在第二阶段谈判中的关键分歧，是哈马斯如何解除武装。哈马斯方面表示，他们只能向“巴勒斯坦”交出武器，并暗示希望成为未来加沙治理和巴勒斯坦建国进程的积极参与者。而以色列方面主张，哈马斯必须立刻、无条件解除武装，否则“将用军事手段解决”。

对此，特朗普的初步计划是：在国际过渡当局的监督下，在加沙训练和部署巴勒斯坦警察部队。哈马斯将向这支“巴勒斯坦部队”移交权力和武器。在此之前，特朗普已经临时授权哈马斯对以色列撤军后的加沙地带“安全真空地区”进行治安管理。

然而，考虑到第一阶段停火只有60天期限，以目前加沙地带的治安形势，几乎没有可能迅速建立起替代哈马斯的有效警察部队。10月12日，加沙当地武装团体和哈马斯武装爆发了激烈冲突，造成至少27人死亡，其中包括28岁的巴勒斯坦记者萨利赫·阿尔贾法拉维。有报道称，这个武装团体与以色列政府存在关联。

不少分析人士担忧，以色列会在实际行动中阻止哈马斯交出政权和武器，从而找到重新发动空袭、封锁加沙的理由。国际危机组织高级分析师塔里克·巴科尼指出，内塔尼亚胡最初选择资助哈马斯、赶走法塔赫，就是为了实现这一战略：“以打击恐怖主义为理由，对加沙地带实施严密封锁。”

“内塔尼亚胡一直希望占领加沙，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莱尔说，“内塔尼亚胡不相信巴勒斯坦权力机构、阿拉伯国家或任何国际社会支持的力量能够管理战后加沙。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会认为加沙可以产生一个‘友好’的管理机构。但在当下，他希望以色列军队直接控制这个地区。”

不过，列维指出，考虑到军事成本及国际观瞻，即使重启军事行动，以色列也将以远程袭击、较小规模的地面行动及全面封锁为主，而不是再次进行大规模地面战争。内塔尼亚胡最终的目的可能是保持目前对加沙地带的控制程度。如果加沙真的被“国际接管”，不仅封锁围困的理由再难以成立，以色列国防军也将必须从当前的控制区撤军，再想进入又需要新的理由与新的战争成本。

出于对以色列行为的担忧，中东阿拉伯世界及欧洲国家领导人不断恭维特朗普的和平成就，希望他能继续推动以色列遵守下一阶段的撤军方案。埃及外交部长阿卜杜勒阿提表示，埃及希望特朗普能“持续承诺”甚至直接向加沙派出少量军事力量。“我们需要美国的参与，甚至实地部署。”

不过，特朗普对加沙的热情能持续多久？多数分析预测认为，本轮危机之后，加沙最好的“结局”，就是重回被以色列分割控制与封锁的状态。

“对加沙巴勒斯坦人来说，他们的选择是：要么是种族灭绝，要么是种族隔离。”列维说。

谁还能拯救加沙？

随着停火协议的达成，围绕加沙形成的“国际团结”正迅速消退。10月13日，欧洲歌唱大赛的组织方表示，鉴于“局势变化”，该组织将不再投票决定是否允许以色列参加比赛。这发出了全球性的“抵制以色列”浪潮退去的信号。停火谈判期间，驶往加沙的人道船队“加沙自由船队”遭到以色列军方拦截，但并未如10月初的“全球苏穆德船队”事件那样，引发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

“一旦战争结束，我们和欧洲国家的关系就会迅速恢复。”一位接近以色列政府的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自信地表示，即使是中东阿拉伯世界的一些国家，也会“考虑恢复和我们的接触”。

这并非过于自信的宣示。据美国媒体报道，特朗普拟定的加沙国际过渡当局的最高领导机构“国际委员会”的候选成员，就包括美国保守派智库传统基金会下属的“亚伯拉罕协议和平研究所”负责人阿里耶·莱特斯通。

在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内，莱特斯通是推动以色列和中东阿拉伯国家关系正常化的《亚伯拉罕协议》的重要操盘手。如今，他是维特科夫推动加沙停火的主要助手，并一手创建了“加沙人道主义基金会”。这个“致力于在加沙分发人道物资”的机构，被普遍质疑应为导致2000多名巴勒斯坦平民被杀的“死亡陷阱”负责。

以色列媒体《国土报》获得的文件显示，莱特斯通曾在白宫讨论加沙战后方案时表示，“两国方案”并不重要，“当务之急是铲除哈马斯”。无独有偶，另一位可能加入国际委员会的华尔街大鳄马克·罗文，坚定认为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动是“正义战争”。美国媒体称，在特朗普借助加沙问题发起的美国国内“文化战争”中，罗文因其对美国名校“反犹”的激烈攻击得到白宫赏识。

如果特朗普的“20点计划”能走到最后，这些人就将组成加沙居民的统治者。对加沙和巴勒斯坦方面来说，他们别无选择。“他（特朗普）没有和阿巴斯（巴勒斯坦总统）谈（和平计划），他甚至没有让阿巴斯到联合国发表演讲。”曾任巴勒斯坦和谈代表的黛安娜·布图指出，“又一次，我们得到了一个‘谈论巴勒斯坦人，却从未与巴勒斯坦人谈’的计划。”

布图指出，从一开始，特朗普的计划就注定是加沙人面临的一场新灾难。当他将加沙视为一片拆迁后的废墟与开发区时，加沙就不再被视为一个属于本地人的家园、一个长期追求民族解放的社会。

问题在于：不被当前的和平计划决策者纳入考虑的加沙人，会如何在新的苦难中成长？约200万加沙人中的大多数都是难民后代，他们的祖辈在1948年的犹太复国战争中被以色列民兵追杀，被迫逃离家园。这些人是“大灾难一代”。此后，他们经历了以色列的长期占领，以及2005年“撤军”后持续的封锁与围困。联合国安理会多次通过决议指出，加沙的“被占领土”性质从未改变。

对于2000年前后出生的年轻一代而言，他们在2023年10月之前已经经历了以色列国防军的六次较大规模军事袭击，目睹1.4万本地同胞死于战争，绝大多数患有战争心理创伤。这些人被视为“奥斯陆一代”：在虚幻的和平愿景下长大，被世界遗忘和抛弃，最终被哈马斯的极端意识形态所吸引。

如今，加沙又迎来了新一代人。自2023年10月至今，这一轮人道危机已造成加沙地带约6.7万人死亡，几乎所有200万居民都被迫流离失所。加沙地带80%以上的住宅被毁，专家预估仅清理废墟就需要14年时间。

战火停息后，加沙城居民菲达·哈拉兹回到了自己战前居住的街区。“我走在路上，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因为破坏程度太严重了。我知道我的家被夷为平地，但它到底在哪里？”

记者：曹然（caoran@chinanews.com.cn）

陈佳琳（kalimchen97@gmail.com）

责任编辑：刘光博